『如果章节错误,点此举报』浓郁的烟味扑面而来。
大叔的头发岌岌可危,露出锃亮的头皮,此刻沉默地从地上爬起来,露出身下压着的《Z市海关档案(1921-1935)》。左佑佑沉默地捡起来,拍了拍灰,放在桌上。
很明显,秃头大叔不慎摔到在会议室里,又不想让别人知道,于是装作房内无人。
但这一切,都被左佑佑一脚破坏了。
气氛难言的窒息。
左佑佑忍不住看向会议室内。这还是她第一次直观地面对古籍人的工作实况。
电视里那些高大上的镜头都是假的!!!左佑佑沉痛地想。
小会议室的窗帘拉开一半,光线昏暗,空调开得极低,房间里堆得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。
到处都是书。
很显然,他正在书中翻找什么,办公桌堆不下,干脆霸占了一间小会议室。
一堆一堆的书,每一堆摞得都有半米高,许许多多荧光色便条夹在其中,白色烟灰落在书上、窗台上和深色会议桌上。
风一吹,烟灰飘飘荡荡,落在地上。
一个白板倒在地上,上面用马克笔写着一行字:
〡〢〣〤〥〦〧〨〩
左佑佑尴尬到极致,打着哈哈念出来:“123456789啊。”
更尴尬了。
左佑佑僵硬地说“……我帮您把白板扶起来吧。”
大叔搓着手,尴尬地笑:“哈哈,不用,我自己就行。”
“……哈哈,我来我来。”
两个人说完话以后,又同时陷入了沉默。
大叔突然抬起头:“等等,你说什么?”
左佑佑:“……我来我来?”
“前一句。”
“……帮您把白板扶起来?”
“再往前!”大叔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迸发出狂热的光,“你第一句话!”
左佑佑迟疑地说:“123456789……”
“对!”大叔猛然一拍手,“123456789!”
他退回去看着白板,嘴里大声念叨着:
“对啊,我怎么没想到!”
“这是记数法!”
他转过头,指着那一行“〡〢〣〤〥〦〧〨〩”,急切地问:“你在哪里知道这行字是计数法的?从哪里考据的?出处在哪里?”
左佑佑微妙地顿了一下。
她怎么知道的?
玩解密游戏的时候见多了各种乌七八糟的数字表达……
这能说吗?
大叔又问:“这是日文的简写吗?”
左佑佑叹了口气,想想自己是普通人,忍痛放弃了装逼的机会,决定实话实说。
“这不是日文。”
“我猜的,感觉像是数字。”
“那个一条竖是1,后面两条竖就是2?”
“除了4和5,看起来是递增的,于是我就瞎猜了个123456789。”
大叔似乎没想到是这样接地气的办法,愣了半天,然后缓缓竖起大拇指:
“不愧是季老的学生。”
左佑佑难为情地咳了一声:“我不是季老的学生,简行舟才是。我是来面试的左佑佑。”
“左佑佑?”大叔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,“你就是简历狂魔左佑佑?”
简历狂魔。
原来自己已经出名了。
“……是我。”
大叔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,把左佑佑拍得一矮:
“左佑佑,你天生就是干古籍的材料!!!”
……
柏辛树走进古籍中心,和抱着大纸箱的左佑佑迎面撞上。
柏辛树乍一见新面孔,不由得后退两步,抬头看了一下办公室门口的牌子。
是古籍中心,没错。
他疑惑的目光落在左佑佑的脸上。她抱着一个巨大无比的纸箱子,里面满满都是泛黄的档案史料,看上去很沉。左佑佑的头发有点乱,脸憋得通红。
老石在她身后,两手空空,一身轻松地指挥她:“对,万泰和号档案和账本都在这里,以后都是你的工作了,你可千万耐心细致。”
“原稿在这里,具体进度我后面交接给你……”
老石抓起一叠砖一样厚的A4纸摞进纸箱里,左佑佑一个踉跄。
柏辛树出于本能,下意识接过左佑佑手中的大纸箱,然后被坠得手一沉,小臂上纤长的肌肉鼓起来。
“老石,你这是做什么?”
老石大手一挥,美滋滋地说:“老大,感谢您帮我招的新人,素质确实不错,她已经通过了我的考核,从今天开始,东亚经济史项目就由她接手啦!”
左佑佑骄傲地挺起胸膛,得到前辈夸奖的她就像一只开屏的小孔雀,一双眼睛闪亮亮地看着柏辛树,里面写着:
看我多棒。
柏辛树对上这双眼睛,圆溜溜的小狗眼里写满了骄傲。莫名的,他对这种神态,感到一丝诡异的熟悉。
她不会是,不会是——
简历狂魔左佑佑吧!
“对,她就是那个简历狂魔左佑佑!”老石正在跟别人热情洋溢地介绍,“我们东亚经济史就需要这么一个有冲劲、不怕困难的负责人!”
好涵养如柏辛树,一瞬间也有些表情管理失控。
“怎么回事?”他把老石拖到走廊上,压低了声音,“她怎么就变成东亚经济史的项目负责人了?这个左佑佑……她根本不懂业务!”
“谁说她不懂业务的!”老石压低了嗓子,信手指了指白板上那一行“〡〢〣〤〥〦〧〨〩”:“这行字的含义,咱们一起翻了一周的书,谁考据出来了?”
“时间太短了。”柏辛树断然说,“这行字没头没尾的,要想找到对应的含义,怎么也要两三周!”
“人家左佑佑就知道!”老石低声说,“这是计数法!她只是随便看一眼,就看一眼,就猜出来了!”
银灰色眼镜后,柏辛树一双清秀的凤眼微微眯起。
他推了推眼镜:“当真?”
老石工作30余年,早就是一根炸透了的老油条。为了招一个大冤种进来帮自己整理档案,他吹嘘不眨眼:
“当真!这位左佑佑,应该是有点家学在身上的,虽然是没修相关专业,但功底和直觉还在——不然,你怎么解释她能猜出这么生僻的计数法?”
柏辛树没办法解释。
因此,尽管柏辛树直觉老石在胡说八道,但没有拆穿。
柏辛树沉思:“生僻?你已经考据到出处了?”
“1925年北平民间商业记数法。”老石说。
柏辛树凑过去,老石把一本蓝色封皮的陈旧档案翻开,指给柏辛树看。
“左佑佑告诉我这是计数法以后,我在民间计数史料档案里面找到的。非常冷僻的计数法,若非家学,一般人根本不会留意。”
柏辛树仔细地看了半天,最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:“是我小看了她。”
老石乘胜追击:“所以这位左佑佑,就让她进来吧。”
柏辛树欲言又止地看着老石,老石诚恳地看着他,头顶在灯下闪闪发亮。
老石在古籍行业深耕几十年,从意气风发的大学生变成如今的秃头大叔,柏辛树想到老石的身体,心软了。
沉默良久,柏辛树看破不说破:“……既然你这么说,就让她进来试用吧。”
老石的面上缓缓浮出奸计得逞的笑容。
他终于把东亚经济史料档案这口烫手的锅甩了出去。
今天,他终于可以按时下班了!
……
“所以我拿到offer了吗!”左佑佑欢呼!
“什么佛?我的意思是,你可以来报道了。”老石告诉她。
“哦哦哦。那入职通知书怎么领?”
“什么入职通知书?我们没有这个东西,你直接过来上班就是了。”
左佑佑挠头,然后说:“行,我下周就过来入职。”
她想了想,拘谨中带着几分垂涎:“刚刚那个热心小哥哥……也是古籍中心的吗?”
“他长得帅吧?每个人过来都要问一句。”老石毫不意外,“他是我们古籍中心的主任,形象代言人。”
左佑佑垂涎到了自己顶头上司的头上,默默闭了嘴。
“但是在我们行业,帅也没有用。”老石语重心长。
左佑佑连连点头,等着接受老石“实力大于外表”的一番高尚洗礼,却听老石说:“长得帅也没办法帮我们拉来更多的项目资助。”
“……啊?”
“就你手上这个东亚经济史的项目,资金少得可怜。柏总去找宣传部老庄争取过好几回,也没争取到更多的拨款,所以目前为止,就只有苦命的你我在做这个项目——主要是你。”
左佑佑震惊:“做古籍竟然要考虑钱?”
老石大惊失色:“做古籍竟然不考虑钱?难道你以为古籍挖出来就是眉清目秀的完整样子?从出土到出版,从残片到成书,修修补补每个环节都要钱,你不付钱你让修复师录入员排版工人他们吃什么,吃土?!”
两个人面面相觑,一时间彼此的世界观都受到了冲击。
老石拍了拍左佑佑的肩,故作深沉:
“年轻人,有情怀是好的,虽然情怀不能当饭吃。”
左佑佑在广告公司的时候吃过太多老板画的饼,导致她一听到“情怀”两个字,就直觉哪里不对。
换做别人,可能有疑惑也会忍着,但左佑佑不是。
“为什么拿不到太多资助,能具体说说吗?”她果断发问。
“知道万泰和号吗?”
左佑佑摇头。
“号,就是商行。万泰和号,就是一家叫万泰和的商行。万泰和号是上海人柏杰生开设于朝鲜半岛的商行,从1880年到1937年,是当地第一巨富,具体有多富呢?”
老石想了想,指着一边的世界地图,在东亚地区虚虚地画了个圈:“我这么形容,柏杰生把连锁店开得遍布中国、韩国、朝鲜、日本等等东亚国家,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东亚跨国商业网络。”
“1892年,清政府贷款20万两白银给朝鲜政府,那时候清政府穷得漏屁,真正的出资人,就是万泰和号。万泰和号当时的财富,左右了朝鲜内政。”
“根据史料记载,1923年汉城纳税记录,柏杰生排第一名,俗称汉城首富。没想到吧,响当当的汉城首富,竟然是中国人。”
汉城,就是如今的韩国首尔。1923年的汉城首富,相当于今天的北京首富。
左佑佑肃然起敬:“这个是真的壕!”
老石神秘道:“给你说个八卦。韩国明洞你知道吗?柏辛……柏氏继承人至今还有明洞1500平的地皮。”
左佑佑迅速查了一下明洞的地价。如果按一平米120万人民币来算的话,那就是——18个亿人民币???
“没错,只是一块地皮就值这么多钱,还不算他名下那么多产业。”
左佑佑猛点头:“难怪,所以我这个项目根本不缺钱,是吗?”
95后左佑佑的脑回路清奇,70后老石一时语塞。
“我的意思是,万泰和号在19世纪末的东亚资本雄厚,影响了整个东亚经济,所以研究东亚经济史,绕不开我们中国人。”
老石扯了一堆,左佑佑却没有被老石绕进去:“那为什么拿不到资助?好奇怪哦。”
她抬起一双小狗眼,直视老石:“究竟是为什么呀?”
老石被左佑佑一记直球砸在脸上,避无可避,尴尬地咳了一声,眼神疯狂闪烁:
“这部分史料都是中文账本,藏于韩国的首尔大学奎章阁,由韩国首尔大学博士姜世钦用中文撰写。中文毕竟不是姜世钦的母语,所以他的行文,就,有些,拗口。”
实际上,姜世钦博士的中文写作水平堪称惨烈,导致他撰写的内容语义不通、错漏百出,一连做跑了四个编辑,自然也没有实力去争取资助。
这些,左佑佑当然不知道。
左佑佑不明所以,还想再问,老石做作地看了一下表,左佑佑赶忙识趣道:“是不是您这边还有安排?”
“安排?不不不。”老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,“稿定下班——我要回家做饭,等你入职的时候我们再细聊。”
说完,他拎起一个沉重的超市购物袋,袋子上还贴着条“十元均一”的红色胶带,半截大葱露在外面,扬长而去。
很多年后,左佑佑回忆起来,只恨自己当时太年轻,不知道每一根老油条的闪烁其词背后,都有一个待补的天坑,而自己,就是那个补天员。
但是在当下,左佑佑终于迈出了古籍人的第一步——成为华夏书林的试用期员工,并且获得了入职后第一个任务:
整理——
东亚经济史料档案!